什麼是港片味?人人都說「盡皆癲狂,盡皆過火」八字真言。
在我看來,是粗礪殘酷的市井黑幫、宿命無常,是隨處可見的江湖道義、兄弟情長。
港片式微的年代,萬幸還能在這找回港片味。
《手卷煙》
Winston
2021.6.17 香港
>>>>一根香煙引發的故事
《手卷煙》是陳健朗的導演處女作。
陳健朗并非影壇新人,作為演員曾出演過《踏血尋梅》《嘆息橋》。
轉型導演的念頭,源于2017年片場休息時和凌偉駿(《怒火·重案》編劇)抽煙聊天經歷。
年紀相仿的人往往有共同語言,兩人從香煙聊到電影,聊到想拍一部「老港片」。
電影《手卷煙》起始于這根片場點燃的煙。
陳健朗
電影主人公是林家棟飾演的中年古惑仔關超。
關超曾是風光一時的華籍英兵,人到中年債台高筑。
行走江湖陰影,靠給香港和台灣黑幫做中間人走私為生。
一天,心地良善的南亞裔古惑仔文尼被同伙牽連,遭到香港黑幫追殺。
為了躲避仇人,文尼誤入關超家中。
一半出于江湖道義,一半看在「租金」面子,關超把文尼留了下來。
兩個膚色不同、境遇相似的江湖淪落人不得已同居生活,從互相利用到惺惺相惜。
直到走私突發意外,被黑幫勒索的關超不得不許諾重金賠款。
而香港黑幫追查越來越多文尼線索,距離藏身之處越來越近。
大難臨頭,他們必須在江湖中找到屬于他們的活路……
>>>>手卷煙的情義
舊時代少有成品煙,老一輩煙民簡單卷起煙紙吸食,稱之為手卷煙。
我不是煙民,聽人說吸煙講究的是生活中介乎有事做和沒事做之間的狀態。
現代人生活節奏快,手卷煙反倒被視作復古的生活品味,停下來享受生活的儀式。
慢下來卷煙的動作就像人與人之間感情的建立:一者遞,一者吸,如此便形成一段關系。
手卷煙,亦可解讀為過時的情義。
首先接過這根手卷煙的是林家棟。
世道差開戲難,他稱此次義演是為了向關照過自己的電影界「報恩」。
戲外情義先擱一邊,戲內林家棟表演已臻化境。
從人狠話不多的東莞仔到逼仄壓抑的三大賊王,再到極端暴戾的智齒惡警。
這屆話事人我選東莞仔,他為社團跨過欄
他不再是劉德華力捧的小弟,不是大器晚成的影帝,而是香港暗黑墮落的代言人。
電影中的關超生活潦倒、貪婪狡詐,同時亦堅守古怪價值觀原則而我行我素。
人生之路不上不下,載浮載沉盡是狼狽。
昔日同袍紛紛歸于世俗,而他如一匹生活中逆行的獨狼,格格不入。
東莞仔熬成了東莞佬
關超為數不多的驕傲被現實層層盤剝,墮落在一間舉目所見皆是「垃圾」的破屋。
過時垃圾組成的迷宮如時間膠囊,給關超留一方沉溺在輝煌過往中的余地。
這間破屋位于香港的重慶大廈,《重慶森林》的取景地。
重慶大廈和重慶沒關系,是香港一棟魚龍混雜的南亞人聚居區,因治安混亂而臭名昭著。
關超住在這里,是經濟的窘迫,也是出于尊嚴破碎。
也只有在這里,落魄的港人能對南亞裔吹胡子瞪眼顯顯威風。
同居重慶大廈,關超和文尼的相遇是偶然也是必然。
飾演文尼的Bipin Karma戲外是一個尼泊爾大學生,象征旅居香港的「四不像」。
即便操著一口流利粵語,膚色不同的他們只會被視作異類,不像香港人也不像外國人。
也正因此,身份迷失的文尼和心有郁結的關超總能找到共同語言。
囿于邊緣如螻蟻生存的他們只剩底層的狼狽和尷尬。
戲里兩個角色生而隔閡,關超瞧不起南亞仔,文尼抽不慣手卷煙。
港片男人戲的友誼從不起始于物質,運氣差的時候不需要分別你我。
逃難間邊抽煙邊聊天,共同應付黑幫恩怨,交織成共享手卷煙的關系。
電影尾段,暫且擺脫危機的關超發覺在南亞仔身上找回了久違的兄弟情義。
點起一根煙,淡淡說出老派情義的懷想:
「不談一,不談三,談二(粵語音近義)。不談風,不談雨,談雷(粵語意同義氣)。」
觀眾把這種江湖氣、兄弟情、人情味歸納為「港味」。
情與義值千金,所謂「男人的浪漫」。
《手卷煙》也收到一些爭議。
老輩港人認為香港并非如此,黑幫也不像電影中這麼講話。
90年出生的導演陳健朗并不介意。
他心中的香港留存于港片,是徐克是吳宇森,是杜琪峰以及銀河映像。
他更想用帶引號的「香港」重塑回憶里港片的江湖黑幫情結。
向父輩致敬,為經典招魂。
杜琪峰的《黑社會》仍是香港黑幫片代表
「香港」街頭,地頭蛇成幫結伙在重慶大廈霸凌南亞裔居民。
惡霸作威作福、欺軟怕硬,一言不合拳腳相向。
飾演惡霸頭目的白只延續了《踏血尋梅》的經典形象。
頂著一張酷似岳云鵬的圓臉,演的是《人肉叉燒包》的陰翳邪惡。
「香港」背后,黑幫[毒·品]生意之余差使手下動用私刑。
倒吊、滾筒、活埋……暴力場面底線寬松、手段殘酷。
老大泰哥身光頸靚戴金表金鏈,嬉鬧間用龜殼活活敲死了台灣走私客。
霓虹美學的黑幫密室與落魄的重慶大廈形成對照,視覺更顯「陰間」。
除了追求港味復原黑幫之外,導演仍有表達野心,于是引入另一勢力。
香港黑幫逞地頭蛇威風殺死台灣走私客菜埔,台灣黑幫老大竹升追來找關超討個說法。
關超為求自保,把竹升引至泰哥面前。
泰哥看竹升勢單力薄不以為意,可當竹升使出手槍后趕緊舉手投降。
飾演港台黑幫老大的袁富華和太保在《叔·叔》中演的是情侶
竹升一人一槍鎮住眾人,不發一言退到一旁。
空余關超和泰哥仇人相見分外眼紅,不由得大打出手。
一條致敬韓國《老男孩》的四分鐘長鏡頭,關超和黑幫打手狗咬狗般廝殺。
橫軸平移的鏡頭克制鎮定,逼入絕境的人性野獸般殘忍,極端殺戮彌漫窒息。
《手卷煙》
《老男孩》
竹升在一邊坐看云卷云舒,淡淡留下一句:你們只懂自己人打自己人。
此情此景以電影為線索解讀。
導演王晶曾有一番暴論:香港電影死于台灣。
90年代台灣市場瘋狂,香港電影「吃得太肥膩」而不思進取,導致質量參差不齊。
兩個台灣黑幫分別叫菜埔和竹升,剛好對應《大佛普拉斯》的主角和主演。
香港電影這麼多年瘋狂內卷,台灣一部《大佛普拉斯》隨便秒殺。
《大佛普拉斯》
這場戲可以看作王晶寓言或是預言的補充。
電影中港台黑幫的糾葛,就像過去、現在以及未來的兩地電影的命運。
不信你回頭看,海報上的「手卷」,像極了「香港」。
>>>>誰人再食「手卷煙」
有人把《手卷煙》總結為「杜琪峰的身份認同+林嶺東的底層怒火+吳宇森的兄弟情誼」。
除此之外,其實還有陳果(《香港制造》)+陳小娟(《淪落人》)的人文關懷。
因此即使《手卷煙》賣力向老港片致敬,仍擺不脫這個時代港片的情緒狀態。
情緒是憤怒,《怒火·重案》中「我認輸,但我不認命」的憤怒。
狀態是迷茫,《濁水漂流》中兩手空空,內心無望的迷茫。
《濁水漂流》
電影中能看到港片風格的最大公約數,但也難能抽離出導演自我。
《手卷煙》致敬港味的中二氣質,總會因捉襟見肘的格局顯得尷尬。
明明追求一種扎根市井的浪漫氣質,總會被生猛彪悍的情節吞沒。
說到底,作為一部導演處女作,它青澀、倉促、空有野心而難能落實。
或許你該知道,這部不甚完美的電影屬于香港電影發展局培養導演計劃。
策劃周期3年,實際拍攝18天,成本325萬港元。
這部風格純正的處女作收獲票房734萬港元,算不上大賺。
可導演下一部電影還需要幾年?還能找到明星免費出演嗎?
沒有人知道。
「香港電影已死」這六個字念叨了三十多年,似乎早已默認為港片的注解。
香港電影扛旗人杜琪峰年初曾發出過反對聲音:
「那句話就是廢話,不要緊盯著票房,創作是很靈活的,小朋友要繼續做下去。」
最起碼「有工開」的杜琪峰嫡系鄭保瑞剛好發出過截然相反的聲音。
他認為「香港電影現在比死更難受」,電影整體沒有幾部,工業聊勝于無。
每次拍片都要求人幫忙,片酬低到更像興趣班的存在。
作為觀眾置身事外,孰是孰非諸位自有結論。
我更愿意相信《手卷煙》除了供觀眾回味情懷,最起碼給出港片香火傳承的希望。
港人互幫互助,只要開工,總會有希望。
導演創作不止,只要能拍,港片依舊存在。
不管這是黎明破曉還是回光返照,港片這麼拍,不會死。
哪怕到了電子煙時代,總還是有人想嘗一口手卷煙。
這只《手卷煙》,它過期了,但味道還很沖。
港片如同這只手卷煙
它過期了,但味道還很沖